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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計》 – 看客思維與真假莫辨的狂歡

看客思維與真假莫辨的狂歡

 

文 本刊編輯部 圖 湖南衛視截屏、《變形計》官方微博

最近在中國大陸,一檔湖南衛視打造的生活類角色互換真人秀節目《變形計》突然火了。它安排兩位經歷與成長環境截然不同的主人公——往往是跋扈不羈的城市富家公子與懂事隱忍的農村貧苦少年的組合——進行人生互換體驗,雙方在一段時間內互換角色以體驗對方生活。

「《變形計》是我們在偏遠山區挖到的一劑良藥,專門治療讓很多家長失去信心的城市獨生子女病。」節目第三任製片人謝滌葵於《變形計——一份來自遠山深處的力量》一文中自信滿滿地表示。但節目後,「土裏土氣」、「寡言少語」的農村主人公往往被遺忘,甚至不再有跟蹤報道;被標榜「好逸惡勞」的城市主人公卻大多收獲了似乎與其行爲並不甚匹配的人氣。當這檔節目又因其「造假」傳聞被轟轟烈烈推至臺前,屏幕前的我們是否只是興味盎然的看客?

「變形記」與「變形計」

 

1915年,一部名爲《變形記》的中篇小說,講述了一名旅行推銷員一覺醒來突然異化爲甲蟲的「荒誕」故事。人們用新奇的眼神打量着這個創意——人變爲甲蟲的悲劇應當是不可能存在的,但它也許突然讓人明白,人生總歸是有「轉換」的可能性;而且結果還可以頗耐人尋味。「卡夫卡的《變形記》解釋了處於資本主義時代中個體的異化困境——人性是一種張力,是一種在維持既定狀態和達到新的可能之間遊走徘徊的幽靈。」在豆瓣讀書頁面,有人這樣評論道。

在這部小說風靡世界約一百年後,2006年,一檔名爲《變形計》的角色互換真人秀節目橫空出世了。很難說是卡夫卡還是其它真人秀節目爲其貢獻的創意更多一點。《GQ中國》的報道中這樣描述節目主創者的經歷:在英國第四頻道不經意間看到《換妻(Wife Swap)》中,一個清潔工和一個模特互換人生時,她「腦袋上的電燈泡『叮』地亮了」。

《變形計》和《變形記》僅有一字之差。節目組稱,「計」意指「計劃」,這個別有用意的改變是因他們「更願意把這次變形看做是一個契機,希望在這個不同階層、不同群體越來越相對獨立的社會,給觀眾提供一個看到不同層面人的溝通、另外一種生活的窗口。更重要的是給參加的人,不只是孩子,還包括孩子家長一個機會。」

「功能性」是他們強調的詞。在大部分公眾場合,節目的教育意義都被當作賣點,令屏幕前的家長掬一把熱淚。開播不久後,這部節目便獲《新周刊》頒發的「2006年中國電視節目榜•年度節目創意獎」,官方大度的認可更令它挺直腰板——畢竟大部分時間,被戲稱爲「芒果臺」的湖南衛視都作爲頗有爭議性的娛樂頻道形象出現在公眾視野,也許這檔節目就是它爲自己正名的契機。

然而,沒有人能拍着胸脯保證這類節目完全沒有娛樂性。《變形計》的靈感源泉——英國版《換妻》曾於2006年被捲入一場桃色風波。一位與一名百萬富翁36歲的妻子交換的女性向警方控訴,表示這位富翁的朋友對她做出逾矩行爲。雖然當事人矢口否認,但擦邊球無疑在將倫理問題推上風口浪尖的同時,似乎也將某個原本大眾默契閉口不談的話題揭露於臺面之上:難道公眾在看到「換妻」這一敏感詞的同時,真的沒有期待任何逾界的行爲,以及由此而引發的衝突嗎?

不能否認的是,從戲劇藝術誕生以來,「戲劇衝突」 便成爲其靈魂內容。在中國戲劇理論和批評中長時間流行一種說法:沒有沖突就沒有戲劇。顯然,真人秀節目並不是戲劇——但並沒有人規定它不可以有一個劇本。令《變形計》不聲不響地開播9年後突然成爲話題中心的誘因之一,便是其「造假」傳聞——據與參加過《變形計》的孩子們在現實中有接觸的人聲稱,《變形計》劇組爲製造爆點,於鏡頭外故意挑逗,甚至激怒節目中的「主角」——「罵他打他都可以,只要能引起或激化衝突矛盾,就有東西可拍」。介紹節目組前往廣西一山區學校拍攝第七季節目的「陳詞小同學」,愛心螞蟻國際志願者團隊創始人於新浪微博中寫道。

 

雙重標準下的另類造星平臺

事實上,即便湖南衛視不願承認,《變形計》也許是另一個以造星聚集人氣的搖錢樹。一個不甚明瞭的證據便是:被選中的城市少男少女,家境優渥、態度輕狂自不必說,大多還都擁有姣好的長相,且鏡頭感十足。一名網友在網絡社區中表示,自己學校中一位同學被選中參加《變形計》後頗爲得意,甚至特意去染了頭髮。聽上去奇怪的是,原本他們應當是作爲「反面教材」出現在這個節目中,而在面對鏡頭時,他們大多不像觀眾原本預想的那樣表現出「痛改前非的羞恥心」,反倒將自己的性格展現得淋漓盡致,像一隻隻驕傲、毛色鮮豔的鬥雞。

對城市主人公的個人崇拜顯然不是根植在人骨子裏而與生俱來的本能,也不是什麼無心插柳的藝術品。在數字媒體日復一日持續對顯示屏前的小觀眾輸送一種精心打造的價值觀後,輿論的導向只是時間問題。這一切也許要從令八零後少男少女瘋狂的《流星花園》,以及其幕後推手,被譽爲「偶像劇教母」的柴智屏說起。2001年,柴智屏擔任福隆製作公司總經理期間,根據日本漫畫改編制作的《流星花園》一手提拔了人氣偶像組合F4,2002年曾被美國《商業周刊》評為「亞洲之星」。現年已53歲的她卻能十分精準地把握引爆青春期少年的火線。花花公子、俊男靚女、富二代、飛揚跋扈、打架、逃課、衝動、戀愛……這些關鍵詞組合在一起的大雜燴,彷彿一個將被困在書山題海牢籠中的城市學子以幻想形式解救出來的訊號,迅速令他們找到了「叛逆」的標準模板以供模仿。在那之後,此類偶像劇如同冰棒一般,在這個信息快消的時代此消彼長,一根又一根被迅速消化,爲少年躁動不安的感情尋找一個可供寄託的歸宿。

本文並無意探討青少年叛逆與偶像崇拜的成因——那又是一個更大的話題。但可以確定的是,看着自己的同齡人一個個走上紅毯,無論是否有可行性,「我也要當明星」的想法在每一個發熱的頭腦中愈發真切,敏銳的娛樂公司自然不會放過給他們創造一個出口的機會——即使是獨木橋。2001年,令「湖南衛視」與「選秀」兩個詞密不可分的《超級女聲》橫空出世。張靚穎、李宇春……這些如今內地觀眾耳熟能詳的名字,在踏上湖南衛視選秀舞臺前大多不過是青蔥懵懂的追夢小卒,在沒人記得前就很快消逝在某個鏡頭的角落;而如今他們鋪天蓋地地紅了,與從前的自己判若兩人。「毋庸置疑,天娛和湖南衛視是現在內地選秀當之無愧的造星夢工廠。」這是新浪音樂專題下的一段話。

這或許可以從另一個側面解釋這些孩子爲什麼樂意上鏡——對他們來說,《變形計》不過是個另類的造星平臺;而他們從外形到性格都是屏幕前那羣冒着「星星眼」的觀眾趨之若鶩的模板。「上這個就變明星了吧?」曾鳴於《GQ中國》的報道中寫道,2008年,12歲的施寧傑,變形計第七季《母愛的呼喚》城市主人公便對母親這樣形容自己的價值觀:讀書沒有用,他要當明星,因爲明星「輕松、娛樂、賺錢、被崇拜」。

相比之下,農村孩子雖然大多數時間以隱忍、堅強的正面形象出現在公眾視野,但沒有人覺得他們值得羨慕。挑剔的觀眾更多地將目光聚集在那些他們無力改變的事實上——因長期做農活而變得堅實矮小的體型、長久在烈日暴曬下黝黑的皮膚和臉頰上的兩團「高原紅」、覆滿塵土且款式過時的衣服、鏡頭前躲閃怯懦的姿態、夾雜着濃重方言腔調的含混低語。他們彷彿襯托城市主人公的綠葉一般,大多數時間悄無聲息地聽從節目組的安排,偶爾會因尷尬和迷茫令自己在鏡頭前的無措一覽無餘。這樣的角色,即使被冠以「主人公」的名號,仍是不討巧的。

他們都不是個例。雖然曾被稱作住在用錢堆砌的世界中的「奇葩富二代」,想做明星的施寧傑很容易便被公眾接受了。節目後,發火將交換家庭的傢俱乒乒乓乓都砸爛的他於新浪微博開設的個人認證賬號已有15萬粉絲。知乎社區一位網友表示,自己的堂妹從變形計的主角身上學了不少看上去很「酷」的惡習。「有次她踹貓時就問隔壁那個小女孩,我剛剛那腳帥不帥?像不像王境澤(第八季《遠山的呼喚》城市主人公之一)」,這名網友描述。「這檔節目確實挖掘了不少傑出的青少年演員。」另一位網友略帶諷刺意味地說。除此之外,網友也很快爲主人公們玩世不恭的態度找到了理由。「富二代(施寧傑)雖然一身壞毛病,但看得出本質善良,比那姑娘強百倍」。在豆瓣,有網友評價說。

「那姑娘」便是和施寧傑一同出現在節目中的農村「變形」孩子——王紅林。和施寧傑相反,網友的寬容在她身上似乎無法起作用。因爲一個被節目組刻意安排由男孩子爲她洗腳的橋段,她成了「沒有公主命卻有公主病」的代名詞。「做作的要命啊,在她身上根本看不到農村孩子的淳樸。」這類言辭偶爾會招致反擊。「原來農村人必須要淳樸善良,城裏的有錢人飛揚跋扈卻可以讓人接受,呵呵呵呵」;但很快又被更多嘲諷和反對的聲音湮沒在潮水般的回覆裏。

 

「節目未必真實,現實更加魔幻」

 

早先便有報道便尖銳地指出,雖《變形計》系列打着功能性、教育性的招牌想要讓觀眾「好好哭一場」,然而其大力推介的高尚意義也似乎只是一塊拙劣的遮羞布。

如上文所述,是否使用劇本,是真人秀和紀錄片最本質的區別之一。節目總導演蔣良是承認這一觀點的。「只不過(城市主人公)前面只表現壞的一面,後面只表現好的一面,電視選擇播出而已。」蔣良對《GQ中國》的記者說,「本身它就是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

但觀眾是樂意爲這份虛假感動買單的。頑劣不堪的城市主人公內心的善良被激發出來,節目最後通常以城市主人公與父母和解而結束,大團圓結局往往並沒有給農村主人公和其原生家庭的未來一個交代。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爲並沒有解決方案。按照現在網絡熱詞來說,叫作「負能量」。不難想象,見識了聲色犬馬花花世界的農村孩子,節目後默默收拾行裝回到大山裏,一如自己來時的模樣。「只不過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山呼海喚》的農村主人公阿吉對媒體曾這樣說。事實上,致力於改造「計劃」的變形計聽起來很美,但這個「計」也許還有另一種理解方式——「計謀」。節目彷彿一個狂歡,通過這一用計謀精心策劃的虛虛實實,湖南衛視臺收獲聲譽,家長收獲教育孩子時的論據,城市主人公收獲人氣,看客收獲一掬感動的淚水——但沒準廉價的同情過後,花邊八卦新聞成了他們想起這節目時的唯一談資。

 

而溫順隱忍的農村主人公顯然不是其贏家。有人爭論說他們收獲了節目組捐贈的幾千元錢——甚至在更廣闊的世界中尋到了改變自己命運的動力。然而,這份微薄的資金在貧困多疾的家庭面前頗爲微不足道,已基本固化的階層差異巨大所帶來的更多是迴歸現實的無力感。與此相似,城市主人公們的感動同樣是快消品——回到他們無憂無慮的世界後,30天的交換所帶來的沉重感顯然變得愈發不合時宜。「投胎投得還不錯」,這是施寧傑交換生活後最深刻的感觸。

然而,節目蘊含的積極性仍是不容忽視的。即便這並不是節目的初衷,它仍將原本不爲人知曉的底層疾苦赤裸裸地擺在鏡頭面前。即使不願面對,這些如今年少輕狂的城市孩子將在未來成爲社會的中堅力量。當他們取代了現有社會管理者的位置,很難說是否當年萌發的同情是否會產生作用,令他們自上而下地改變這個固化的世界。

這也許並不是目前人們首先考慮的問題。《變形計》開播已有9年,第一批交換的孩子也還羽翼未豐,着實令人難以想象權柄的接力棒交到他們手上後世界的模樣。這份微小的「正能量」,重重掩埋在魔幻現實中,等待滴水穿石的那一刻。——而當他們一個個輪番登臺又謝幕,臺下的我們究竟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魯迅曾在《藥》中惟妙惟肖地描繪過圍觀砍頭的看客:「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也許我只願戲碼上演時,我們不僅僅是那些屏息凝神的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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