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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鬱結終於放下」——黃秋生半個世紀的尋父之路

專題:「多年鬱結終於放下」——黃秋生半個世紀的尋父之路

 

文/本刊編輯部

圖/BBC中文網、網路

 

 

150部電影,變態、色情狂、員警、黑社會、父親等眾多角色切換自如,甚至還成為了第一位憑藉三級片榮獲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的人……黃秋生,即便他不是你喜歡的演員,也一定是一出場就能讓你認出來的面孔。然而,演了一輩子戲,黃秋生的現實人生卻比電影更加戲劇化。自幼年就困擾於心的身世問題,長久以來的尋親,而意料之外的與同父異母的雙胞胎兄弟相識相見,近來黃秋生這個名字再次長期佔據了我們的視野,請跟隨本刊編輯部共同追憶發生在半個多世紀前香港的故事,以及時至今日的影響餘波。

幼時被棄  飽受羞辱

 

相信你對黃秋生的故事已經不陌生了:父親費德烈·威廉·佩里(Frederick William Perry)是英國人,曾是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後來在港英政府擔任官員,和黃秋生母親黃尊儀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有了其他家室。而黃秋生4 歲的時候,父親離開了香港,拋棄了他和母親。

 

據黃秋生回憶,父親是港英政府當時的物料供應處主任。他離開香港之後,黃秋生所記得的最後一次聯繫就是自己患病要做手術時,母親的長途電話打到澳洲與佩里聯繫,但對方卻是要求香港付費才接聽。當時的黃秋生12歲。

 

童年的黃秋生一度覺得自己生活在「夾縫中間」。他跟隨母親在華人社區長大,就讀華人的寄宿學校,而遠走的父親仍然在他身上留下清晰的印記。「你的樣子‘鬼’,但英文又不是很好,就被人歧視,」黃秋生這樣回憶他的童年,「‘鬼佬’不和你玩,中國人又當你‘鬼’。樣子古古怪怪,不知怎算。」

 

儘管香港從未有過任何法律限制中西血統間的跨種族婚姻,但這個以華人為主、曾被英國統治多年的地方卻一度對「歐亞混血兒」有長久的雙重歧視。在中荷混血的企業家何東爵士(Sir Robert Hotung)及其家族在1897年設立昭遠墳場之前,即使是出身顯赫的香港歐亞混血兒去世後,也是既不能葬入英國殖民者建的墓地,亦不能安息於以族系為依據的華人墓園。

即使日後黃秋生已成為知名演員,影帝仍然略帶自嘲地以第二人稱描述當時的自己:「怪物一樣,還不更加欺負死你!」。無法獲得「身份認同」,「混血臉」是他心底最深的痛。

 

尋親之旅  探求身份

 

黃秋生的本名叫Anthony Perry,冠生父姓氏。後來,母親黃尊儀用自己的姓,結合「秋天出生的孩子」之意,給兒子取名「黃秋生」。黃母含辛茹苦,將兒子養育成人。因此,黃秋生對母親非常孝順。

 

雖然,母子被遺棄後過著淒苦的生活,黃秋生對父親不免心生怨恨,但隨著年齡增長,特別是他結婚生子後,總是渴望了卻心願,找到父親。

特別是在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前,身份認同的問題對於很多香港人來說不僅是一個困惑,也是實實在在的抉擇。一部分香港人選擇移民,另一些人則對「回歸」歡欣鼓舞,更多的人是選擇呆在原地。那個時候的黃秋生正好有一個偶然的機會師從法國表演訓練大師菲力浦·高利埃(Philippe Gaulier),而老師的工作室在英國,於是到英國讀書順理成章,並借此機會帶著母親一同尋親,「我去英國住了一年,一方面是學習,另一方面是尋根,尋根的意思就是尋自己——看看自己是誰。」

 

「在地鐵上有人問我,你是什麼人?」黃秋生談到他在英國的生活時說。他記得自己當時身穿一件有狼圖案的衣服,當他反問對方「你覺得我是什麼人」時,對方笑說「愛斯基摩」。這一刻令黃秋生發現,一個自以為沉重的身份認同問題,換一個角度看,即是一個玩笑。雖然英國尋親之路無功而返,但讓黃秋生對自己的身份更為豁達。「我是什麼人?我不就是我嘍?就是混血嘍!是,我喜歡吃(牛)扒,但我又喜歡喝湯。有什麼出奇的?還用找嗎?根本就一直在這裡。」

 

無心發帖  意外回應

 

去年黃秋生在臉書(Facebook)上貼出一張全家福黑白照,照片中還是嬰兒的他躺在母親懷裡,身旁站著是英俊挺拔的父親,以及一張黃秋生成年後的照片,他也留言不放棄尋父的任何機會。短時間內得到數百點贊和表達關心的評論。黃秋生在答覆其中一條時寫道:「Drunk last night, but thank you(昨晚喝醉了,但謝謝你)!」有網友表示希望幫忙,把資料貼到「Hong Kong in the ’60s」臉書社團為他尋親。而時隔一年後,黃秋生不僅找到了在澳大利亞那個此前並不知道他存在的英國家庭,更是在今年3月的香港,與兩個身形高大、滿頭銀髮的老人進行了一場他們此前從未想過會發生的聚會。

 

佩里生於1914年6月11日,1955年帶著妻子Vera Marjorie來到香港,兩人有一個現年77歲的女兒Vera Ann,以及今年已74歲的雙胞胎兒子John William和David Frederick,也就是說黃秋生有3個同父異母的兄姊,不過他們在此之前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在香港還有另一個家庭。遺憾的是,佩里早在1988年離世。

 

「Amazing(神奇)」、「Impossible(不可能)」、「miracle(奇蹟)」,是56歲的黃秋生談及對這件事的感受時用到的三個英文單詞。四屆香港金像獎得主仍然未敢相信,這件事在他的人生裏真實地發生了。黃秋生形容三兄弟是「一見如故」。

 

時代烙印  風中飛揚

 

一段尋找身份的掙扎故事,一場延宕五十年的象徵性釋懷,黃秋生的故事充滿了戲劇化的張力,也讓我們有機會對香港人的身份進行重新思考。香港回歸後,文化人陳冠中寫下「香港三部曲」的最後一部、中篇小說《金都茶餐廳》。文中主角是個「鹹蝦燦」,母親「黑瘦廣東人」,父親「肥白英國鬼」,父親在香港遇到母親,生下孩子便回到英國。主人公——這個半洋半華的主人公,廣東話流利、市井,在油尖旺街頭遊蕩,帶著商人的投機頭腦,卻又有智識群體的清高。

 

儘管混血兒在血緣上「貫通中西」,在商場中也呼風喚雨,見證了如何東家族這樣經久不衰的商業世家,但根本上,他們是殖民「不經意」的產物。他們既不是純粹的東方,也不是純粹的西方,他們既沒有遵照中西之分,也因為人數太少,不得不感受殖民者和華人精英的雙重擠壓。就算黃秋生這樣出生在戰後的混血兒,也在1950到1960年代的社會衝突中感受到了白眼和疏離。

 

小時候的黃秋生尚未開始思考殖民地社會的身份認同問題,但是他清楚記得父親尚在香港時的一幕。「記得他在文華(東方酒店),他叫的炒牛河(牛肉河粉)上來是涼的,叫侍者去換,換回來第二次還是涼的,他整碟甩到了地上。那侍者蹲在那裡鞠躬:Sorry Sir(對不起,先生)!Sorry Sir!」黃秋生回憶說:「當時我很小,第一是被他嚇到;第二是覺得:不用這樣吧?覺得那個侍應很慘,當時那個畫面真的很殖民地。」

 

來到殖民地的西方白人,佔據了本地的女性,生下了混血的骨肉,並不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擔負任何責任,這只是殖民時期留在如黃秋生類似遭遇的家庭中最為表面的烙印。而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們,殖民的手段,說到底就是將人分類、區隔、展示出差異、將不同的統治方法藏在這一切的背後,進而影響到時至今日的經濟、社會、文化,最重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親切與疏離。

 

 

 

媒體報導,黃秋生曾試圖告訴媽媽,他已經找到了父親一家的兩個哥哥,但患有腦退化症的母親已經無法給予清晰的回應。同父異母的兩兄長現已返回澳洲,黃秋生向媒體表示,希望見到77歲的胞姊Vera Ann,計劃8月到澳洲「尋姊」,完成一家團聚的心願。「人生的事情就是由它過去,」他說,「就好像身體上的疤痕,它永遠在那裡,告訴你一些過往,是一個記錄,一個歷史。無需要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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