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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寫人心

訪華裔柬埔寨作家Alice Pung

以生活為墨,書寫愛與熱情

——訪華裔柬埔寨作家Alice Pung

 

司佳鷺

圖:由被訪者提供

 

 

在西方社會眼中亞裔的形象應當是怎樣?我們會聽到許多不同的形容詞,但「活躍」大約不會包含在其中。一項美國2010年的研究表明,人們普遍認為亞裔成績斐然,卻不愛拋頭露面、習慣於埋頭苦幹,卻總是不聲不響……但Alice Pung不是這樣。

作為柬埔寨華裔的後代,也是土生土長的墨爾本人,Alice有很多身份:律師、記者、評論家、教師……但作家或許是她最廣為人知的身份。年少時,她曾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傾聽者,這卻為她未來成為一個優秀的故事講述者播下了種子。2006年,她首次以《Unpolished Gem(璞玉)》出馬,便一舉摘下澳大利亞銷量桂冠,並被評為當年的圖書界「年度新秀」。父輩的歷史、青春的掙扎、少數族裔的文化衝擊——縈繞在生活中的每個點滴,都化成從筆尖傾瀉而出的文字,為世界各地的讀者揭開了她內心世界的一角。我想,Alice自然無法代表任何一個羣體,但總有一根弦,與我們的某一處產生共鳴——甚至之於世界各地的讀者也是一樣,這或許就是她魅力的秘訣。

 

「特殊的客人」

 

我曾經做過許許多多的採訪,但這無疑是最趣味環生的一個。去年,我們已知Alice懷孕在家休養,但萬萬沒料到此次赴約,便有好運氣見到這個剛來到世上沒多久的小傢伙。

目前,Alice以駐地藝術家的身份與她的家庭居住在墨爾本大學的Janet Clarke Hall。這是座有着一百三十年歷史的幽靜宅邸,正值初秋時節,有鬱鬱蔥蔥的綠樹圍抱。我們坐在底層的會客室等她,偌大的房間顯得寧靜而莊嚴,讓人覺得接下來的採訪也透出一脈相承的嚴肅氣息。因此,不難想象我完全沒有預料到,打破寧靜的是Alice熱情洋溢的笑容——還有一個眼睛閃亮的小傢伙響亮的哭聲。

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採訪時間裏,這個昵稱叫作「Pumpkin(小南瓜)」的小傢伙給了我們無數驚喜與意外。大概是被我們的來訪攪擾了「美夢」,小南瓜「煩躁」得很,Alice也使出渾身解數,一會兒變戲法般拿出一小盒花生醬,一會兒抱着他唱着澳大利亞的傳統歌謠轉圈,直至把他哄得笑逐顏開,連我們作為旁觀者也不僅莞爾。照顧新生兒是個不折不扣的體力活,但Alice相當得心應手,不僅絲毫不覺厭煩,還能夠在小南瓜安靜的間隙對我們提出的問題妙語連珠。

 

愛麗絲遊「墨爾本」

上世紀80年代初,一名柬埔寨紅色高棉政權高壓統治下的倖存者,帶着他懷胎近九個月的妻子,經過長途跋涉,終於遠離那場浩劫,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澳大利亞。一個月後,腹中的孩子在墨爾本近郊呱呱墜地。懷着對新生活美妙的憧憬,他們為這個女兒取名叫「愛麗絲(Alice)」但願她像《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主角一般,能在這個嶄新的世界之中尋到自己的桃花源。

不過,現實並不會有神出鬼沒的柴郡貓和瘋狂的下午茶。Alice的童年在Braybook度過,她稱那裏是個貧窮且髒亂的街區。與小南瓜相比,Alice的童年是徹頭徹尾的另一幅模樣。她曾在另一個採訪中提到,她兒時的家位於一家忙碌的地毯工廠隔壁,父母總是讓她乖乖地呆在家裏,而她唯一的戶外娛樂活動便是帶着妹妹,在附近的購物中心裏一圈一圈地踱步。

Alice很快到了上學的年齡。儘管生活環境不盡人意,Alice的父母卻不想在女兒的教育問題上妥協。秉持着「孟母三遷」的道理,他們決心為她挑選一家真正優秀的中學——結果卻是,5所不同的學校拼湊起了Alice的中學時光。算起來,她在每所學校僅度過一年時間便匆匆離開,這令她融入集體變得尤其困難。「在整個高中期間,我都可以被稱作『新生』,因此比起講話,更多時間我都在安靜地聆聽;」Alice說,「而且我由於心知肚明自己很快就要離開,因此便不會太多參與『小圈子』的事務,類似女孩子們的友誼危機,或是學生間的衝突。」不過Alice並不抗拒這樣的生活。相反,她很開心這種與眾不同的經歷成為了開啟她寫作的鑰匙。雖然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但她卻因此獲得了一個絕佳的旁觀者視角,並有足夠的時間消化她所觀察到的一切,這為她日後的創作提供了絕佳的素材。

有趣的是,Alice雖與同學們保持着淺嘗輒止的君子之交,但回憶起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她仍舊覺得中學時期的記憶是最鮮活的。「人生不過就是一所高中(Life is nothing but high school)」。在2014年出版的首部小說扉頁上,Alice將Kurt Vonnegut的這句名言作為卷首語。「我認為高中是一個人經歷最多『第一次』的時期——第一次戀愛、第一次被欺負,」Alice說。「即便沒有太多地參與其中,但那仍是個留下最多回憶、揮灑更多熱情的年齡,仿佛那個短暫的時間中包含了人生最多的大起大落,不由得你不銘記於心、回味無窮。」

 

母親與祖母的幫助

事實上,還有兩個人為Alice的寫作之路種下了無心的種子:母親與祖母。在Alice的母親尚年幼時,柬埔寨的中文學校便被迫關閉,這令她的啟蒙教育在小學二年級便戛然而止。因此,她不僅中文讀寫能力欠佳,更無法流暢地使用英文交流,在漫長的歲月中,她學會了自己獨特的信息處理方法——記憶。Alice說,母親會努力記得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小到人們的臉龐,大到整個世界,並以一種極為獨特的方式將它們描述出來。

如果說,Alice母親這種未經雕琢的淳樸表達為她的寫作獨闢蹊徑;那祖母則在她的道路上點亮了一盞名為「文化」的燈。雖身處遙遠的異鄉,但無論家庭教育、生活習慣還是節日習俗,祖母將她心中的「中國」帶到了這個國度。「她令我從文化上成為一個中國人。」Alice說。更重要的是,祖母將身為華裔的自豪感根植在這個女孩心裏。「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本地學校鮮見亞裔的身影,如果你是班裏唯一一個華裔,一定會感到尷尬——同學們會以這樣的手勢取笑你與他們不一樣的面容,」Alice說着用手將眼睛擠成一條細線,「但我的祖母每天接我放學回家,雖然不會講英文,但她完全有辦法讓大家都喜歡上這個樂呵呵的老太太。同學們喜歡她,自然也不會嘲笑我。」

不過,對於Alice這個在澳大利亞長大的亞裔來講,她的成長過程中仍舊隨時能夠感受到鮮活的文化衝擊。這種衝擊不僅體現在語言方面,還在人生價值觀的方方面面。「實際上中國如今是個很現代化的國家,但我家人的認知仍舊停留在上世紀50年代。當他們故地重遊時,甚至會驚歎『女孩子現在竟能做任何事』。」Alice打了個比方。正因如此,她所感受到的衝擊程度可能比我們所能想象到的還要深。她所發表的第一個短篇故事,便直接脫胎於生活——在她17歲時,父母便有意安排她與從未謀面的同齡男孩見面,但顯然對方也不滿這種「中國式相親」,結果兩家人見面當日,他根本沒有露面。「當我將它寫下來時,我並不覺得有趣,但如今讀來卻令人莞爾。」Alice說。或許這便是文學作品的妙處:在不同的心境與時期下,它呈現出的可能是全然迥異的模樣。

 

「她的述說何其真實」

當Alice還年幼時,她似乎便知道自己長大將成為一個作家,也曾在8歲時便試着創作——但大約是從這個故事開始,她才開始真正嚴肅地對待這件事,這得益於她的編輯。在當時,西方社會少有亞裔作者,極少的一部分人——通常來自美國——撰寫的作品大多具有悲劇色彩。然而,從Alice的故事中,編輯感受到一種少見的幽默口吻,他馬上邀請Alice開始創作一本真正的書。她的第一本書《璞玉》與其說來源於生活,不如說就是活生生的自己——不出所料地,雖然並未度過一個普通意義上豐富多彩的童年,但Alice有辦法令這本書蘊含着滿滿的愛與歡樂。「Alice就是一顆玉石,她的述說何其真實。」暢銷美籍亞裔作家Amy Tan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第二本書《Her Father』s Daughter(她父親的女兒)》則嚴肅得多。在19歲的年齡,她開始探索自己父輩的世界——高壓政權下生存的人們,以及長久揮之不去的戰後創傷。「當你身處危險當中時,或許會激發出無限的能量與勇氣;但一切風波平息下來之後,你卻發覺自己正在發抖。」沒有想到的是,這本書竟一直寫到30歲。創作過程中,她幾乎每天都要暫時將它擱置在一旁,以緩解自己因它而產生的負面情緒。

就這樣,Alice的創作可謂「停不下來」。她的每一本書都有一個與生活密切相關、卻又引人思考的主題:首部小說《Laurinda(勞琳達)》中,她用極其細膩而又鋒利的筆法探索校園裏的「小型社會」,將年少的憂慮與躊躇表現得淋漓盡致;而在她主編的文集《Growing up Asians in Australia(澳大利亞成長的亞裔)》中,她探索亞裔如何在多元文化碰撞的夾縫中生存,最終找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定位。

 

 

最動人的文字,源於最真實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從去年開始,Alice的重心開始逐漸轉向兒童讀物。2015年新出爐的《Meet Marly:Our Australian Girl(來見見瑪莉:我們澳大利亞女孩)》則是完全寫給8至12歲孩子的冒險故事。毫無疑問,這個系列發掘出了Alice創作的更多可能性。「或許是因為我將孕育一個小生命吧。」Alice看着懷中的「小南瓜」,眼中滿是溫柔。

或許「人情味」就是Alice的魅力砝碼吧?也許因為這個小傢伙的到來,在無心插柳的情況下,我幸運邂逅了Alice真實的生活,讓我覺得應當用「生活熱愛者」來概括她。這個獲得累累讚譽的藝術家,當以充滿活力與愛心的鄰家母親形象出現在我面前,就仿佛像是每日縈繞在我們身邊的街井市謠、人間煙火;這也正是她靈感的源泉——Alice也這麼認為。「我做不了全職作家,」Alice說,「我曾在北京住過三個月,原本滿心歡喜地想要一心投入創作中,結果卻毫無靈感——那時我才知道,我的靈感源於原本豐富多彩的生活,離開它,我便無從創作。」

正因如此,做了母親的Alice也仍舊堅持律師的工作,並且很快又將飛往中國,帶小南瓜做人生的第一次遠行。我想,不知道又有什麼妙趣橫生的作品,會從這次遠行中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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